皇室与武士 波点女王和一名医生的上世纪纽约往事

一位大胆直视镜头,头上戴着一顶利落的鲜红假发,身上搭配了满布黑色圆点的红色连衣裙;另一位的嘴角上挂着谦逊的笑容,穿着沉稳的灰色西装。

照片中的两位老人:一位大胆直视镜头,头上戴着一顶利落的鲜红假发,身上搭配了满布黑色圆点的红色连衣裙;另一位的嘴角上挂着谦逊的笑容,穿着沉稳的灰色西装。很难想象这两位看似截然不同的老人竟会在同框出现。他们一位是蜚声国际的艺术家草间弥生,而旁边的是来自纽约布朗克斯(Bronx)地区的广瀬辉夫医生。两位所见证的友谊,不但超越衣着品味,更跨越了生活轨迹和迥然不同的个性。

他们的相遇发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纽约,当时,草间弥生找到了广瀬医生进行治疗。广瀬先生是一位著名的心脏病专家,也是心脏搭桥手术的先驱医学团队成员之一;而到了晚上,他则投身为当地日本人社群服务。上世纪50、60年代的纽约,日本人社区的规模尚小,资源有限,却聚集了一群充满活力的艺术家,为了摆脱战后日本的束缚而来到纽约发挥创意所长。广瀬医生在没有医疗保险和支援系统的情况下,为许多日本艺术家提供免费医疗服务,当中包括雕塑家野口勇。草间弥生于1960年首次拜访广瀬医生,当时她还只是个生活在纽约闹市阁楼、几乎一无所有的小艺术家。至于看病的原因,就连广瀬医生的家人也毫不知情,正如他的儿子所言,病人的隐私是广瀬医生绝不会触碰的底线之一。但我们知道的是:早在草间拜访广瀬医生之时,他已是日本人社群中有名的医生。看病以外,草间亦会像朋友般探访,甚至送上作品。

草间弥生
花(52号)
紙本水粉、粉彩
1954年作

不管草间弥生和广瀬医生的外表风格看上去有多不同,但他们两人确实分享一个共同点:那就是他们都对自己的祖国日本持有非常矛盾的看法,并且从小就计划离开日本。这或许与他们出生的年代有关:草间弥生出生于1929年,广瀬医生则生于1926年,这距离战争还有十年左右的时间。两人都有着显赫的家庭背景:草间弥生的家族可以追溯到日本皇室,而广瀬家族亦曾属两朝的武士阶层。尽管如此,他们都很难融入到自己国家当时那种严苛的氛围和文化当中。

根据草间弥生的自传《无限网》,我们得知她曾经是一个非常敏感紧张的小孩,却对日本以外的世界充满强烈渴望。她始终相信凡事都要力争上流,于是甚至给法国总统写信请求帮助出国,而总统办公室发出的「友好回信」,则告诉她首先要学好法语。即便草间弥生有着异乎常人的执着,却不会接受这种有条件的承诺,于是就搁浅了法国大计,把目光转向美国。这一次,她以同样是女性艺术家的乔治亚·欧姬芙(Georgia O’Keeffe)为目标。欧姬芙不仅回了信,两人还持续了一段时间的书信往来,最后甚至邀请草间弥生到美国。

草间弥生
花瓣
紙本油彩、水粉、粉彩
1953年作

草间用了八年时间才说服母亲让她离开日本。1957年,草间弥生终于只身来到西雅图,她身无分文,却带上了自己认为生存所需要的一切——她的「盘川」是自己的2,000件纸上作品和60套丝绸和服。

而广瀬辉夫一路走来也挺漫长的,但与草间弥生不同,他早就制定了逃离的计划。他的叔祖父自1920年代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,一直在纽约担任外交官,并向广瀬灌输要不惜一切来到美国的想法。和草间一样的是,广瀬也对当时日本政府鼓吹战争的行径相当反感,而他也意识到就学是他出走到美国的途径。面对医学与工程两大学科,他选择了前者,才不会因工程而被卷入战争机器之中。最后,他从医学院毕业,并于1953年抵达美国。

对所有日本移民来说,离开祖国必定是艰难的。而对于草间弥生和广瀬辉夫来说,他们还要与显赫的家庭背景割裂,这就是难上加难了。草间弥生说过,初来纽约报到就像是到了「人间地狱」,对抗寒冷和饥饿的唯一方法就是画画。在这一时期,草间弥生进入一种强迫性的状态,不停在画布上绘画错综复杂的线网。其自传曾经提及,一旦画布被网完全覆盖,她便会继续在桌子上、地板上,最后在自己的躯体上画满线网,直到这些网「开始往无限延伸」。她写道:「它们包围了我的胳膊、腿和衣服,充斥了整个房间,以至于我忘记了我自己。」,也正正在这一时期,她的恐惧症全面发作,被送进了医院。当她的笔友乔治亚·欧姬芙因为担心而敲开了阁楼的大门时,草间弥生甚至还以为那是幻觉。欧姬芙显然觉得草间弥生是自己的同道人,于是倾囊相助,将她介绍给传奇画廊主人伊迪丝·哈尔佩特(Edith Halpert),哈尔佩特后来也买下了草间弥生的一幅作品。

草间弥生
爱之洋
紙本水粉、粉彩、水墨
1953年

初到纽约的几年是尤为艰苦的,但唐纳德·贾德(Donald Judd)注意到她。在1959年撰写关于草间作品的文章中,贾德说道:「这些作品的效果既复杂又简单…整体看上去巨大、脆弱、却有力,像一个经过精雕玉琢的烤架,又像一张宽广坚实的蕾丝。」而根据草间弥生本人,作画的过程让她从「极度混沌的真空中获得精神自由」。

草间弥生赠予广瀬医生的两件1960年作品——《哈德逊河》(Hudson River)和《密西西比河》(Mississippi River),皆出自草间这个具开创性的关键时期,并以河流为题。关于河川的概念,可追溯到草间的童年时期。每当她凝视着河流中的小卵石,她既感受到「每一颗都是独立而真实存在」,也视之为水流的一部分,凝聚成不可阻挡的力量。两件作品自从送赠给广瀬医生后,就从未公开展出过。有别于草间弥生大多数「无限网」画作的空灵白调,这两件作品呈现了一种泥土般的、迷人的红色。由于没有固定的透视点,作品看上去完全相同的点状物,成为宇宙延伸到无限的一部分,逐渐显现单一整体的存在。无限网相互拥抱与环绕,既是有形,又处在消融的边缘,而观众的视线沉浸其中,则有如在流水间滔滔滚动。

草间弥生
哈德逊河
油彩画布
1960年作

1960年,草间弥生的事业有了突破,在纽约布拉塔画廊(Brata Gallery)举办了一次展览。画廊当时位于第十街一个极不起眼的空间,客人不得不跨过躺在巷子里的人方能进入。这就是纽约下城的样子,与纽约上东区艺术沙龙文化的温文尔雅可谓大相径庭。正是在这一年,草间弥生认识了广瀬夫妇及其三岁的儿子。草间第一次来到他们位于里弗代尔(Riverdale)社区的家时,他们才刚刚从皇后区(Queens)搬来。西布朗克斯区(West Bronx)要比皇后区高级一等,并成为日本移民家庭发迹后纷纷搬到的理想社区。广瀬医生看中了这栋房子,为的是有足够的执业与家庭生活空间。「这就是美国梦吧」,广瀬医生的儿子说到。「他不是一个浮夸土豪,但有一张照片是他和他的第一辆金色卡迪拉克车(Cadillac)合影,那真是个值得庆祝的时刻。」

广瀬医生的大部分病人都是行必有检的日籍专业人士,而事实上,他本身也是佳能(Canon)公司的企业专职医生。但曾经背离过充满框架限制的日本文化,他意识到帮助那些游离于企业架构以外的同胞也非常重要。很快,广瀬就在纽约的日本人社区中名声鹊起,成为了一个看病的不二人选。通过人脉介绍,草间弥生来到了医生的诊室。「我相信他们之间有一见如故的默契」,广瀬的儿子这样说,「来我们家看诊的艺术家都得到特别照料,背后的关键人物就是我的母亲。」

草间弥生
密西西比河
油彩画布
1960年作

据他说,曾经是护理助理的广瀬成子一直觉得自己在美国是个局外人。「当时妈妈从来没有感到真正融入美国文化之中,也可能因为如此,她与草间弥生便结下了不解之缘。妈妈也喜欢创作艺术,是她自我疗愈的方法,也是坚持自我身份的一种方式。她善良可爱,从不评判别人,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,我想这些都是草间弥生所欣赏的特质。」他从很小时就记得草间弥生:「我记得妈妈与草间一起作画的情境。那时候大家都还不了解她。」

广瀬医生的儿子长大后成为了一名摄影系教授,提到自己被草间弥生为他打开的那扇反主流文化的窗户所深深吸引。他回想起当年父亲带他到下城区的一天。「草间弥生开了一个派对,但我父亲当时并不清楚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活动。我记得她开门的一刹那……嗯,里面有很多衣着随便的年轻男女。我当时只有十岁,我从人群中溜走,然后走进了一个有镜子的旋转房间,里面还有一张床,我很喜欢这儿。我还看到了那把很酷的椅子,上边有很多『触手』,我马上便坐了上去。后来我再看到它时,它已经在惠特尼博物馆(Whitney Museum)的收藏里了。对了,现在想起来,父亲在那个派对上好像有点不太自在……」

草间弥生
无题
油彩画布
1965年作

他说,虽然父亲是一位著名的科学家和作家,看上打扮朴实无华,但他理解、尊重、并钦佩草间弥生的魅力和野心,因为两人都身心全意地投入自己所热爱的事业。

草间弥生于1975年回到日本,结束了她在美国的冒险篇章,而她的艺术生涯自第一次见到广瀬医生之后就发生了转变。草间曾多次回到纽约出席自己展览的开幕,而广瀬医生总会受到邀请。广瀬的儿子忆起最后一次见到草间弥生时,「她不肯放开我的手,说记得我小时候在母亲手抱的样子,也记得我蹒跚学步时躲在桌子底下的样子。我的家庭虽然与她作为艺术巨星的生活无关,但这份回忆却在她早年挣扎的岁月中成为一种抚慰的力量。当然,她一直是我生命中的常客,她的水彩画和油画长年展示在我父母家里,与我一同成长。我的母亲在1973年去世,那时我才16岁。我经常会想,如果她看到草间弥生后来的故事,她会怎么想呢?」

《邦瀚斯杂志》总编辑 Lucinda Bredin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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